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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5月19日 星期日

沒有Mark哥的「英雄本色」




  感謝「歲月留聲」,又一次給我機會再度重溫這部原版的,由龍剛導演的粵語片「英雄本色」。如「與星光同行」的高志森所介紹,吳宇森大導的版本中,幾個主要角色,幾乎全都在本片可找到相對應的原型:謝賢=狄龍;王偉=張國榮;麥基+石堅=李子雄,還有,陳齊頌=朱寶意;西瓜刨=曾江(想不到一向型象滑稽的西瓜刨,這次卻一本正經,演出這一個夾在親情與義氣衝突之間,結果大義凜然,不顧潑辣妻子的反對,毅然選擇靠向兄弟一邊的「義本無言」角色);龍剛飾的呂探長=吳宇森飾的台灣探長(這個呂探長卻似乎比較寡情刻薄一點),雖然角色的細節設計上已並不太相同,電影的倩節、整體風格和主題取向亦已經過頗大更動,唯主要的人物架構和故事架構依稀仍在。

  不過,高志森在節目中言道,這部原版作品中可找不到Mark哥的原型,所以勸各位觀眾們大可不必去找了,但,真的獨欠了Mark哥嗎?不要忘記在戲中還有一個杜平飾演的小混混、扒竊賊,這角色在謝賢出獄後,跟他不打不相識,從而死心塌地的要跟著謝賢,向他「拜師學藝」,卻遭謝賢苦口婆心力勸其「回頭是岸」,而在謝賢遭逢危難之際亦曾挺身而出,跟他併肩作戰,最後還寧願跟隨四哥一起重入監獄,雖然及不上Mark哥的有型有款,有勇有謀,和對豪哥義無反顧,誓同生死,連命也可不要的那份「義海豪情」,畢竟也算是一個有情有義,肝膽相照,只不過比較弱雞一點的Mark哥,可惜戲份卻少得多了。


  龍剛導演作品風格一向說教味重,且特別鍾愛於反映社會性實況的題材,這部原版的「英雄本色」顯然也不例外。故而本片風格與吳宇森經典作品中的浪漫陽剛情懷看來已大相逕庭,反而倒跟早期的爾冬陞導演風格路子更近。細看起來,其原版無論在故事和人物結構的設計上,我認為甚至比吳作顯得還要更為豐富一點,雖然其中有若干情節在今日看來,似乎經營得頗見粗糙簡單。最明顯是片中,比吳作多出了好幾個女性角色,如嘉玲所飾的釋囚輔導官、馬笑英飾的謝賢母親,和孟莉所飾的謝賢前女友。這三個角色均各有其一定的重要發揮作用,我認為甚至比起陳齊頌的角色,更要「擔戲」得多。只是,在片中陳齊頌卻是貫串整個故事脈絡的角色人物,她分別是,謝賢同倉老獄友的女兒、謝賢之弟王偉的女友,和賊仔杜平作案時相中的對象,端的「無巧不成書」巧合得很,但也跟吳版的朱寶意也一樣,只屬功能性的「花瓶」作用。

  整部片以一種同情的角度,和人道立場,企圖控訴社會人士當時對改過釋囚所持的一種根深柢固的普遍歧視態度,從而帶出一失足成千古恨,勸人不要輕易以身試法的警世教化意味。謝賢飾的李卓雄(以下簡稱李),本是爆竊高手,為供養胞弟志琛讀大學而不惜屢屢犯案,鋌而走險,終於在一次作案過程中,為救護同黨而甘願自我犧牲,受警察拘捕入獄,被判十多年徒刑。這跟吳作中,豪哥在台灣為保全兄弟,也甘心自我犧牲入獄的情節設計,如出一轍──雖則一則只是干犯爆竊,一則卻是經營跨國偽鈔犯罪集團,簡直不可同日而語。至於謝弟志琛,十多年後,變成一個大學畢業出身的保險公司會計主任,對謝的所作所為從不知情,及到得悉哥哥曾經犯罪入獄的事實,自己亦由此受累,被公司解僱開除,對之遂由誤解而生厭惡,這一最重要的戲劇衝突,不但也被保留在吳作之中,而且更被加以擴大化了:把張國榮飾的「傑仔」,變成了警察,與豪哥成為一對誓不兩立的「警賊兄弟」,至於家族有黑幫背景的他,究竟是怎樣避過警隊背景審查,而能考入警隊的,已變得不重要了。

  那邊廂,李在獄中得一老年獄友關照,贈他一張藏寶圖?不,是一封介紹信,囑他出獄後往找自己那開洋行的弟弟托庇謀生。李出獄後,先在今日已面目全非的九龍灣木屋區遇回昔日曾與自己一同犯案,卻因自己犧牲保全而幸免入獄,今已撈回正行賣白粥油條,娶妻生子的「沙煲兄弟」西瓜刨,遂得到後者的感恩報答,收留照顧。這又跟豪哥在出獄後,投身曾江所開的的士行當修車技工情節一脈相承。


  另一方面,石堅飾的獨眼龍,原是李卓雄昔日拍檔,表面是個夜總會大老板,卻暗地專門作奸犯科,他在得悉李出獄後,力邀其復出,跟自己再次合作「食大茶飯撈世界」(主要是到處爆格),李卻一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予以堅拒。石堅遂派出手下惡人麥基,處處趕絕之,逼其就範,又找上西瓜刨所住的木屋,將他一家大小綁起,進行恐嚇──在吳宇森作品中,李子雄飾的「反骨仔」為逼迫豪哥出山,亦曾派手下大恣搗毀曾江的的士車行。李及時趕回,見狀連忙出手救人,卻反被麥基及手下痛毆一頓──這也令人想起吳作中,Mark哥被人在大廈天台打至「爆缸」,鼻血長流的暴力一幕──幸而此際,弱雞Mark哥杜平殺到,與李像「喋血雙雄」那樣背靠背,悍然力戰群賊!適時,西瓜刨亦奮起反擊,三雄聯手,卒把麥基打退。

李為怕再累及西瓜刨一家,這時,他亦因曾入獄之事被石堅在其僱主面前故意揭破,而遭解僱,百般徬徨無助之下,只好求助於嘉玲所飾的釋囚輔導官。後者遂把他引介入一家專門收容,協助釋囚人士自力更生的中心安置。影片便藉此加插了短短一段關於當時的釋囚在宿舍的生活介紹篇幅,而這一段比較貼近實況式的描摹筆觸,在當年的粵片之中,對觀眾而言,看來應該還是比較特別和新鮮的。

  此時,龍剛飾的探長亦找到李,有意說動他加入石的集團,利用他作「邊緣人」,以成功將石堅等人繩之於法,但亦遭李一口拒絕,龍對李的不識抬舉暗自懷恨。李在木屋區中曾結識一個心地十分善良的駝背跛腳老乞兒,這可憐的老乞兒後來因為在李遭麥基毆傷後,曾好心把他收容,結果亦受麥基慘殺──此一場面,在當年設計得頗為震撼,至今猶令我印象深刻:這老乞兒因雙足殘廢,需要長年屈蹲於一塊裝上輪子的木板之上,雙手各執一磚塊在地上撐行,藉此帶動板車滑行,麥居然喪心病狂地把他從一段長長階梯上狠推下去,讓他活活摔死。龍剛飾的探長本就一直不相信有多少釋囚真會改邪歸正,於此亦幾乎誤把李當作謀財害命,殺害乞兒駝叔的兇手,把他拘捕。李似乎已陷入「兩面不是人」,被警賊兩方都不能容的悲慘境地,幸而全賴對釋囚熱心同情,不離不棄的嘉玲的努力協助斡旋,才讓李免受一場不白之冤。影片至此,亦向觀眾有力塑造出嘉玲這個充滿愛心和理想熱誠的,美貌專業並重的女釋囚官的型象。

當然,好景不常,如前所述,李在此之前一直向弟弟隱瞞自己這段不光采的過去,但紙終於包不住火。李的弟弟志琛的僱主終於得悉李曾入獄之事,把琛無情解僱。琛因為對兄長的誤解,憤然找上了釋囚中心,對之極盡奚落一番。在吳作中,這段戲大概就被化成傑仔在衝動氣頭上,以警察身份強行向豪哥「踢竇」搜身,後者悲憤說出金句「阿sir,我冇做大佬好耐啦」的深刻一幕。然而,兩片此後的情節發展,就開始分道揚鑣,大相逕庭了。原版中,李憤而打了弟弟一巴,後者盛怒離去,卻遇上不懷好意的石堅和麥基,在對方乘機慫恿下居然決意向曾解僱自己,毀去自己前途的舊僱主進行報復,並與石等合作計劃對曾任職的保險公司進行一場爆竊行動。當然,奸人不會對他安上什麼好心,早已暗中盤算在事成後拿他當替死鬼。事為李的舊女友安娜(孟莉飾)所悉(自李入獄後她雖已跟上了石堅,但一顆芳心當然仍牢牢繫在那風流倜儻的四哥身上),於是急急忙忙暗中趕到李家,欲通知李設法營救弟弟。惜李其時正好外出參加了釋囚的一場慶生晚會活動,李母本來亦對李從不諒解,認定其不懂潔身自愛,埋怨李一直連累家庭,這次更連弟弟的前途也一併賠上,更加怨氣沖天。安娜看不過眼,於此才向李母和盤托出一切,道出李過往原來一直為供弟弟上大學才不惜鋌而走險的苦衷,讓李母晴天霹靂,幡然覺悟前非,上演一場催淚戲份。編導兼於一身的龍剛先生把安娜這個「古惑女」角色塑造得既有情有義,又性感巴辣,十分搶戲。

最後,李終於得知弟弟正被石堅利用犯案的危機,連忙趕往石堅的夜總會欲制止一切,怎知琛早已隨同以麥基為首的一班惡棍出發往保險公司犯案。李與石堅手下展開一場大戰,冷不防被暗算受擒。危急之際,安娜卻槍殺石堅,犧牲性命救出李。李在千鈞一髮之際趕赴保險公司,與麥基等人再展開激烈槍戰,阻止弟弟泥足深陷,終把一眾壞蛋殲滅,然混亂中琛卻竟以手槍誤傷兄長,同時龍剛探長亦已率領大批警察蜂湧趕至,在外面包圍現場。李為維護弟弟前途,無奈下只好替琛頂罪,把贓款塞進自己口袋,然後把手槍交給琛,讓他押著自己步出大門,把一切罪名全攬上身。李於是難逃再一次鋃鐺入獄的命運,也再一次為弟弟作出一番偉大無私的犧牲……(註:片中麥基曾在某場戲中與謝賢針鋒相對之間,說出過一句頗騎呢的台詞:你估你有核子牙呀?不知「核子牙」到底是乜東東?莫非是上代潮語乎?又,當謝賢勸導杜平「改邪歸正」時,杜平竟半帶不耐煩地半開玩笑地脫口就回以一句「阿門」,這句台詞實在抵死啜核,很令人意想不到地打了個突,大概當中的潛台詞就是:「你同我講緊耶穌呀?」

相比於吳作中,豪哥卻是感念Mark哥一直為自己報仇所作的犧牲(楓林閣一戰,一腿從此殘廢,更淪為要在新寧大廈門前,替雄哥開車門,卑躬屈膝拾取後者拋在地上的鈔票,然後又獨個兒潦倒地躲在停車場吃叉雞飯盒……)加上在後者要「攞番失去oo野」的鼓動下,才憤然決定東山復出,與Mark哥攜手向大反派作出大反擊,而傑仔本欲趕來制止,結果三雄聚首,正在矛盾爭持之際,Mark哥卻被一記冷槍爆頭,當場喪命,激起豪哥大發神威,終於不顧一切把奸雄親手格斃,然後悍然在警察面前自首,重回監獄……遺憾可已記不得在那最火爆的一幕中,鏡頭前後有否白鴿翩翩飛舞?然後悠悠響起哥哥的蒼涼一曲:「輕輕笑聲,在為我送溫暖,你為我注入快樂強電,輕輕說聲,漫長路快要走過,終於走到明媚晴天……」不過,每次當筆者聽到「一望你,眼裏溫馨已通電」的時候,心中都不免略為打了個突,難怪一直以來,有些人會把Mark哥和豪哥的關係,或後來「喋血雙雄」中周潤發與李修賢的關係過份解讀為有點「斷背」之嫌,然而,若硬要這樣過份解讀的話,我想,武俠小說中許多這類惺惺相惜,生死相隨的男性角色,豈非通通都一樣可作如此解讀的了?


龍剛版的「英雄本色」雖沒去得那麼激,但在煞科高潮戲後,卻先後加插了兩段小插曲:一場是李卓雄在今已成受保育古蹟的域多利監獄門外(借此對比香港今昔街景舊物,這往往也是觀賞粵語片的妙趣之一)被押上警車,竟意外地在車上遇上同被警察逮捕,準備押走的弱雞Mark哥杜平,從後者口中得知他居然不惜在先前那場警匪對峙的煞科戲中,大膽出手扒竊龍剛探長的荷包,大概是故意博取機會,跟隨李一起入獄,成為共同進退的「鐵哥們兒」,這場戲,多少算是全片一記神來妙筆──杜平如此有情有義,應也不比周潤發的Mark哥稍遜了吧?另一場則是嘉玲在釋囚中心向眾囚友們,宣佈李再入獄噩耗之後的傷感戲份,並以其中一位囚友竟突然氣憤激動得奮起雙拳,猛往桌上大力搥擊,作為收束的動態畫面。而這個影象凌厲有力的畫面鏡頭,亦成為全片中的另一記神來之筆。結尾,在一場交代李的眾位親人,含淚目送李在獄警押解下步入監倉的戲份之後,再緊接一場在中區立法大樓外拍攝的外景戲,交代嘉玲和龍剛探長併肩緩緩步離(當年這立法會大樓,也許還兼附法院設施),兩人淡淡地簡短交談數句後,便即一東一西各走出鏡。然後再是一組鬧市車水馬龍的空鏡頭,再以一個維多利亞港夜景遠鏡收束謝幕,好像向觀眾營造一股一切復歸平靜之感,訴說出這小人物的現代英雄故事不管多麼激情澎湃,多麼催淚感人,終於也只不過化為了人海中一個小小泡沫,縱使故事可能天天都在發生,卻不免又將會迅速被生活在這個節奏快速都市內,每天營營役役的人們所徹底淡忘……

印證兩版的「英雄本色」,倒忽然讓我想起最近讀到的由荷李活資深故事分析員克理斯多夫.佛格勒(Christopher Vogler)著述的一部名為「作家之路──從英雄的旅程學習說一個好故事」(The Writer’s Journey: Mythic Structure for Writers)書中所提出的從諸多成功電影劇作中所總結出來的關於「英雄旅程」的十二個必經進行的階段模式:

1)英雄在平凡世界出場;2)接到歷險召喚;3)一開始不情願或拒絕召喚;4)得到「師傅」的鼓勵;5)跨越第一道門檻,進入非常世界;6)遭逢試煉,遇上盟友與敵人;7)進逼洞穴最深處,跨過第二道門檻;8)經歷苦難折磨;9)得到獎賞;10)回歸之路歸返平凡世界途中,遭到追逐;11)跨過第三道門檻,體驗到復甦(重生);12)帶著有價值的東西,回歸平凡世界。

平凡起始,一切復歸於平凡,豈非正是無數作家、電影製作人所最喜用常用的一種慣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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